第3章 隐秘的伤

叶千江所有的疑问都从小月儿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。

所谓的祝福册,是小月儿母亲在患病后为她录下的生日祝福,录像中的母亲清瘦又苍白,一袭垂肩长发,和叶千江看起来颇有几分神似。

连小月儿的父亲,这个操劳了一天、带着满身疲惫的男人乍见陪着小月儿的叶千江,也有瞬间的失神。

为了看社区幼儿园组织的演出活动,经过医生同意,周慧带小月儿早早地去占座位,叶千江也终于有机会看到了一位母亲遗留在世间的爱。

小月儿父亲递给她的平板里的女人纤细脆弱,笑容却无比灿烂:“宝贝,我是妈妈,当你看见这段画面的时候,妈妈在一个叫作天堂的地方,那里的花很美,那里有很多很多小鹦鹉……”画面在这里停顿了一下,是小月儿的母亲亲手关掉的,很快,画面恢复明亮,重新回归的女人已经将眼底的晶莹擦干。

“嗯,怎么说呢,天堂就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,要很善良的人才能去那里,你要乖乖地听爸爸的话,不要吃太多糖果,牙齿会坏的,哪里疼了记得要说出来,要好好读书,不要沉迷游戏,你不用做个淑女,做你自己就好了……”

画面里的女人抽了抽鼻子,眼睛又红起来:“还有啊,小月儿,你认真听,妈妈要交给你一个任务,你要好好照顾爸爸,听到没有?虽然爸爸是大人,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耍小孩子脾气,周日一定要睡到中午才肯起床,还有起床气,不过他不会冲你发火的。他不喜欢吃蔬菜,维生素摄入不够,每次应酬回来都要吐的,你记得给他冲一杯蜂蜜水……”

看着妻子熟悉的音容笑貌,男人强装出来的坚强瞬间崩塌。

他把脸埋进手里,肩膀抖动,无声地哭泣着。生活在这男人肩上压了太多东西,当那些拥有过的,以及永远失去的幸福在眼前如此鲜活地重现,他坚强的盔甲上被砸出一条缝,快乐、悲伤、彷徨、无奈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融合在一起,这一杯生活为他酿造的苦酒只留给他一种选择,即别无选择。

“你去过孤儿院吗?”小月儿的父亲,这个叫作林魏征的男人突然问道。

看着叶千江微微愣住的表情,林魏征轻轻叹了口气:“你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吗?”

叶千江点点头。

“独生女?”

叶千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:“不是,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。”

“真好啊!”林魏征把眼镜摘下来轻轻擦拭着,“虽然我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样的感受,但是相信我,孤儿院那个地方,你永远不会把它当成家,它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你自己是孤身一人,有个姐姐一起长大很好吗?”

“是的,很好。”叶千江习惯性地说出那个别人期待的答案,食指不自觉地抠起来,在心里补上一句:才怪,如果能选择,我宁愿不要出生。

“有一个姐姐一起成长,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幸福的事情。”叶千江像背书一样说出来。

“或许你也有你的烦恼吧。”林魏征把眼镜戴回去,仔细地折着绒布,他看出叶千江的“不适”,选择视而不见的尊重,将他和妻子的故事娓娓道来,“我和姜琳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。”

“青梅竹马?”

“才不。”他几乎被叶千江的提问逗笑了,回想起当年的岁月,“我们俩从小就是死对头,她是女孩帮的大姐,我呢,也是男生里的头头。人前我们其乐融融,私下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呢。更有意思的是,她给我下战书,就是单挑,约在后院里。”想起年少轻狂的岁月,他轻轻摇着头,“你说她是多虎的一个人啊,十几岁竟然敢约男孩半夜打架。”

“所以你就爱上她了?”听着林魏征的故事,叶千江手指抽动的频率在下降。

“才不。”林魏征夸张地摇头,“说真的,烦她还来不及呢,什么事儿都得跟你争一争,当时我真恨不得挖个坑把她埋了。”

“后来呢,你挖坑没?”

“挖了。”林魏征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,“然后我把自己埋了。”

“怎么埋的?”

面对叶千江的追问,林魏征脸上的笑意更深:“其实最初我跟她在一起就是赌气,十几岁时一班男生在一起吹牛,不知怎么说起来的开始撂狠话打赌,我一气之下开始追姜琳,你知道她傻吧,还上当了,我一看她当真了,那我一个爷们更不能往回缩啦。再说,她那么傻,那么虎,碰着个坏男人怎么办?现在社会这么复杂。”

“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?”

“我向天发誓。”林魏征玩笑似的举起三根手指,“小月儿妈妈当年是真难看,剪了个西瓜太郎的发型,简直惨不忍睹,晒得跟个泥球似的。她还是上大学以后,才慢慢把头发留长,刚学会化妆那会儿,她把自己弄得跟鬼似的,我有存图的。”说着,他翻出手机相册找到像素模糊的老照片。

叶千江看着照片上杀马特造型的少女,很难把她和小月儿的母亲合成一个人。

“怎么样,刺激吧?”林魏征用手指摩挲着照片上青春洋溢的脸。

“我觉得,你们是真爱。”叶千江手握成拳头,抵在嘴角,忍着笑说。

“其实,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爱,有好几次差点分手呢,上大学以后,我们俩还保留着孤儿院遗留下来的相处方式,有不痛快的时候,约地方单挑。”

“谁能赢?”

“我差点被她打死。”林魏征摸着肩胛骨,仿佛那些伤痛还在,“哎呀,这么说起来,我们结婚以后也老打架,好像是月儿出生后,那个假小子忽然摇身一变,成了一个淑女。我们都在孤儿院长大,没有家长,也不会照顾小孩子,那时候经常把小月儿弄伤,每次孩子身上有点小问题,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的,那时候我就想,这辈子一定要对她们娘俩好,只可惜……”

叶千江静静地听着这个男人诉说着他心底最隐秘的伤,良久,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才响起来:“她给我的时间太少了……她走以后,月儿是我唯一的希望,可是谁知道月儿也……上下班路上,我常常看着天,我想问它为什么要这么对我,是我做错了什么吗?为什么要把这一切从我身边夺走?如果我真的有错,那么我死好了,为什么,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?她才那么小,那么小,她还什么都不懂……”

叶千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,尤其看到他手表下面内腕处新结痂的伤口。这时,走廊里响起的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她的尴尬,也打断了故事。

“爸爸,爸爸!”戴着鹅黄色套帽的小月儿把脑袋钻进林魏征怀里,一双圆溜溜的像紫葡萄一样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,她看着叶千江,悄悄地趴在父亲耳朵边说了什么,父女俩因为这个小秘密笑得前仰后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