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经世之谅
“这里好冷啊,月儿会不会冷?”
林魏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叶千江正咬着后槽牙,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,指甲都快被她抠掉了,她抖着肩膀大气都不敢喘。
毕竟太平间这种地方她只在鬼片里看到过,跟电影里的阴森幽暗相比,宽敞明亮的地方并不能给她安全感。小月儿正躺在冒着冷气的医疗床上,林魏征拼命抚摸她没有血色的脸,想让她恢复一点生气。
这里的一切都让叶千江害怕不已,此时一脸严肃推门而入的周慧几乎是她全部的寄托。
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周慧的胳膊:“周姐……”
周慧洞悉了她的心里话,走到小月儿床前,鞠了一躬,扶住林魏征的肩膀:“节哀。”
林魏征却还是哭,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哭泣。
周慧在他耳边轻声说:“小月儿已经去了,她一直很懂事,即使再难过也不会吵你。”说着,用力把男人的手拉回来,“你不想她走得不安心吧。”
安抚完林魏征后,周慧带叶千江回病房收拾东西的时候,叶千江长舒了一口气:“周姐,刚刚吓死我了。”她拍着自己的胸口,“幸好你回来啦,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“这是我的工作,这种时候不在,是我的失误,谢谢你及时打电话通知我。”周慧说,“可是,你今天的处理方式也很不专业。”
“你是说太平间里?”叶千江抓着发麻的头皮,“当时我吓得要死……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的意思是,你根本不应该让病患家属去那个地方。”周慧接着说,“自己的亲人是绝对受不了的。即使是家属本人要求的,在这个时候,除却办理相关手续,你也不能同意他们去那里瞻仰遗容,刚刚失去亲人,他们很容易精神崩溃甚至是做出不理智的事情,做最大的努力确保家属度过缓冲期、确保家属的安稳也是工作的一部分,什么事情能做、什么时候不能做要心里有数,这就是底线。”
“好的,我记住了。”叶千江认真地说。
“没关系,慢慢来,其实没有什么难的,重要的是不仅要看到患者,更要看到他身上的伤痛和伤痛带来的东西。其实人是最脆弱的生物,比自然界任何生物都要脆弱,因为我们有感情,会爱会恨会感伤,所以你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处理事情就要更加谨慎小心,因为一个关怀师出错,很有可能你的患者就会带着遗憾离世,这是一个不容你后悔的职业。”周慧问她,“你确定要做临终关怀师吗,即使每天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,你确定自己承受得住吗?”
叶千江看着她,点了点头。
“你一会儿要去哪儿?”
想着家人和男友,叶千江无奈地笑着。
“方便的话,跟我回趟公司吧。”周慧说。
“可是我觉得上次面试的人不是很欣赏我。”叶千江犹豫着说。
她的预感很快得到验证,因为人事部拒绝接受她的资料,理由是需要总经理的批准。
周慧带着叶千江直接闯进经理办公室,单刀直入地说:“我带她来办入职手续,算是跟您打过招呼了。”
洛琛愣了三秒钟,拒绝道:“我不能招一个强迫症来公司。”他指着叶千江不停抽动的食指说,“这对患者也不负责任。”
叶千江下意识地握拳,把手藏到身后。
“我已经考察过,她的症状不会影响患者,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为病患提供更加周到,耐心的服务。”
“我不能拿任何一个患者冒这个险。”洛琛看着周慧,试图说服她,“你很清楚我们这份工作的特殊性,生与死之间,没有后悔的余地。”
“不招也得招,我占有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,有人事任免权,我已经决定辞职,她就是我的接班人。”周慧断然道。
“就算你招她进来,公司也没有业务委托给她。”洛琛坚持着。
“谁说她没有委托对象?”周慧说,“她的第一个委托对象,是我。”
说着,她把自己的病理诊断丢到洛琛的面前,上面用粗体字标注着:乳腺癌晚期。
“慧姐,你不要休息一下吗?”叶千江扛着老人用的拐棍式便携座椅,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,前头穿着病号服的周慧在病区里健步如飞。
十多分钟后,叶千江终于忍不住展开椅子自己坐下来,经过的人纷纷对她侧目,还有路过的家长拿她当反面教材:“看吧,这就是不运动的结果。”
叶千江已经对这些鄙视视而不见了,她看着绕着自己竞走的周慧,下巴倚在手把上:“慧姐,我现在有种强烈的预感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觉得,我好像得死在你前面了。”
“说话能不能有点顾及?我可是癌症晚期的病人。”周慧瞟了叶千江一眼,“我说你起来运动运动,年纪轻轻,走这么两步道就不行了,身体素质太弱,你们年轻人平常就知道玩手机打游戏,地上掉钱都懒得弯腰去捡,在群里抢个几分钱的红包都能打破头。”
叶千江咧嘴一笑,不怀好意地问:“周姐,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?”
“因为我也年轻过。”周慧的目光越过远处绵延的山峦和苍翠的树木,“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,把该经历过的都经历一遍,就会知道其实那些过往的快乐和痛苦都不重要,时间会把一切冲淡,最后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留在生命里,终究是你自己的选择。”
“慧姐。”叶千江轻声问,“你的选择是什么呢?”
“周慧患者,周慧患者……”抱着记事板的小护士追过来,“可算找到你了,没有一天是在病房里老实待着的,你们家属也不管管。”
莫名担了家属名号的叶千江耸耸肩,懒得狡辩。
“是我自己要出来的,有事吗?”周慧捏了捏叶千江的肩膀,以示安慰。
“家属去一下办公室,医生找你。”
护士交代完就去忙别的事了,当主治医生看见周慧的时候颇为意外,打电话到护士站斥责传话的小护士:“怎么搞的,不是让你通知家属来吗,怎么能让病患到处走呢?”
“跟她没关系,是我自己来的,”周慧赶紧说,“别冤枉孩子了。”
“其实今天哪,我主要是想找家属来确认一下接下来的治疗方针,你回去等着就好,让家属在这儿……”
“对不起,医生。”周慧打断他,指着叶千江说,“这位是我同事。”
“那……你的丈夫呢?”
“走了,有十年了,”周慧平静地说,“孩子十五岁的时候因病也走了。”
“对不起,那你有其他家人吗?”
“父母年纪大了,常年卧病在床,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轮流照顾着,”叶千江从未听周慧说过她的家人,没想到第一次听说竟是在病房里,穿着病号服的周慧云淡风轻地介绍着家里的情况,对医生说,“我的事情,我可以自己做主。”
医生不再多问,翻看着病例:“根据检查结果发现你现在肿瘤属于N3期,你确诊是在两年前,但是这两年间都没有就诊记录。”
“是的。”周慧回答。
“为什么没有治疗呢?在早期对肿瘤进行干预,效果比现在好很多。”医生摆弄着手里的签字笔,状似随意般问道。
“我在工作,我不想把时间花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。”
“你认为治疗身上的病痛没有意义?”镜片后面的眼神变得异样认真。
“我的意思是,一个注定的结果,又何必绕路去走?”
“你的职业是?”
“临终关怀师。”
医生放下在手指间飞转的笔,好像终于为她这种释然的态度找到了合理的解释:“那么下面我们来讨论你接下来的治疗方案。”
“不用商量了,我决定采用姑息疗法。”从周慧口中轻轻吐出的几个字像大锤一样砸在叶千江胸口。
所谓的姑息疗法并非以根治疾病为目的,旨在暂时减轻患者的症状,延长患者的生命。
“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医生的手指在病历上敲了敲。
她身后的叶千江也是满脸的忧虑,而她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。